金佛山散記
發布時間:2022-09-27 08:55:15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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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柳

  乘纜車登金佛山

  乘纜車登金佛山,像是去赴一場盛典,又像去揭開一個謎底。山谷越來越低,溪流越來越細,村寨越來越小,人間四月在身后越退越遠。

  一生的攀登,都是匍匐前行。此刻,纜車替我們做了從輕處理。離地十尺,我們省略了荊棘,省略了陡峭,省略了泥濘,省略了抬眼看天時,火辣辣的汗水蒙住眼睛。

  然而是不是也錯過了,錯過從前那些高過我們頭頂的事物,錯過一個匍匐者能發現的大地的秘密。

  低矮的事物總是渴望攀升。小路從山谷起身,在叢林與巖石間摸索爬行。雞血藤探起綠尖兒,努力攀上潮濕的崖頂。春天自二月開始,一日一寸地向山上推進。纜繩索道悠長,無聲,牽扯上來一車又一車滿面風塵、滿腹悲喜的人。

  只有飛泉縱身躍下懸崖,成為一段心甘情愿的流水。

  越來越高,越來越靜。

  誰能說清楚這座山里有多少種喬木,多少種灌木,多少種藤蔓,多少種禾草,多少種花卉,多少種苔蘚。那些樹木,像我們前世失散的兄弟。藤蔓像姐妹。樹下天真的小花,像樸素清淺的兒女。沉默的苔蘚,像我們勞苦疲憊又忍耐的母親。

  纜車掠過樹冠,掠過開花的枝頭。萬物生長,浮于草木之上,更見其用心。最先盛開的也最早凋謝。曾經蕭瑟的也終于茂盛。有的正在生發,有的正在枯萎。萬物各有其時序更迭,盛衰間也有退讓和妥協。在這里,樹不為誰生,草不為誰長,花不為誰開,葉不為誰發。萬物各安其身,各得其所。

  草棵,樹木,叢林,山坡,這些詞都太小了。群山遼闊,要怎樣寂靜的心,才裝得下這巨大的空?

  越來越高,越來越靜。

  纜車接二連三,絡繹不絕。那么多人,自山下來,想要做一日隱士,那神情像是朝圣,又像是逃逸。

  越來越高,越來越靜。

  珙桐開了,滿樹鴿子翩飛。崖櫻花開一樹薄雪。你的睫毛沾了露珠,我也悄悄按下想叫出來的苦。

  風清涼委婉,把內心的東西一樣一樣吹走——疲憊,辛苦,以及曾經的寵,曾經的辱。霧起了,云來了。你說此刻身輕如燕,我也放下了柔軟的憂愁。

  春天向山上一米一米地蔓延,一米一米地洶涌。我們一點一點地變軟,一點一點地變輕。霧還在飄,云還在飛。云雀尖叫著劃過天空,我們雙腳落到懸崖之上。

  在云端

  春天已經先于我們抵達高山之巔。

  這個四月的早晨,我們濕漉漉地到來時,杜鵑正在盛大開放。

  云濤無邊無際,像海浪翻涌。杜鵑花開的山巔,像島嶼在云海里載浮載沉。更遠處的云,正推波助瀾,洶涌過來。

  那些開在山下的,開在人間的,都已經謝過了。低處的花,姹紫嫣紅,千嬌百媚,有濃郁的人間喜樂,宜于塵世。你在山巔,君臨天下,以王者氣象,把這個春天帶向高潮。

  更多的人從四方涌來,想用一日,看盡一世繁花。北坡,南坡,西坡,東坡。繁花在上,四處的人間都是深淵。

  困難的是如何面對繁花。必須忍住內心的洶涌,忍住花的灼燒,忍住從皮膚到骨頭的戰栗。這美盛大而危險,一聲嘆息就會點燃我們枯瘦的身心。

  更困難的是如何面對繁花落盡。如何面對落葉,面對長久的虛無之美。

  我們來到一株杜鵑樹下。

  同樣是杜鵑,一開始,你就降臨在山巔,巖縫里萌芽,石壁上抽枝,荒寒里耐心地長大,耐心地學習開一樹繁花。

  那些落在山下的種子,數度春風,爾后被收割,被砍伐,最后都赴了湯,蹈了火。等到再一輪出生,河山依舊,但已豪氣不再,只在山洼、土埂、坡腳,長成低矮、謙卑的灌木,花瓣可食、可藥,俗名:映山紅。

  而你仍然叫杜鵑。仍然獨在山巔,百年樹木,你用人間幾生幾世的光陰和耐心,緩慢地長成高大的植株,緩慢地把花開到繁復,開到華美,開到氣盛,開到孤獨為王。

  一個人在杜鵑下笑曰:我登山百回,看過百遍繁花。年年歲歲花相似啊!

  一陣風過,杜鵑回笑曰:歲歲年年,無數人從花下過,人才是花的過客啊!

  古老

  他們說,佛在山頂,山即是佛,佛即是山。每當日出日落,霞光輝映,山崖映染得金碧輝煌,如一尊金光萬道的大佛,異常壯觀。金佛山因此得名。

  在一樹闊柄杜鵑旁,我們從一個洞穴秘密進入,順著山的喉管,在山的內部摸索前行,黑暗里匍匐、攀援、翻越、鉆爬,不知拐了多少道彎,趟了多少道溝,爬了多少道坎,側身過了多少道窄門。不知走了多遠,也不知到了何處。一陣冷氣迎面撲來,心中凜然一震,一座闊大的廳堂出現在眼前,一片暗湖盈盈鋪展在廳堂中央。

  那么古老,那么寬廣。

  我們是來到了山的胸腔。

  頂上的巖壁滴著水,湖面波光盈盈。古老的世界誕生數萬年,還一直活著,一直以勝過水滴石穿的耐心,緩慢地活著,上升的緩慢上升,下沉的緩慢下沉,山在緩慢擴大他的胸腔。

  里面裝著一座山怎樣的心腸。

  盈盈的湖面上端坐著佛祖與菩薩。千名羅漢環湖伺立。

  誦經的人哪去了?

  這山渾身長滿藥草,遍布藥石。采藥的人玄衫、鶴發、荷鋤、負筐,在云霧里出沒。

  他從哪一朝代起就從洞里的佛前起身,來到這山上?

  蜀漆,黃連,天麻,箭羽,茴心,地膽,胡豆蓮,朱砂蓮。他孜孜醫治的,是萬千肉身的人間疾苦。

  過故人莊

  山谷里有個村莊。我們去的時候,村莊盛滿了黃昏。

  穿過一片稻田,走過一道廊橋,來到村前的曬場。曬場鋪了一地夕陽。場邊的泡桐也亮在夕照里,花未落盡,黃昏里,樹上隱約響起淺紫色的排簫聲。

  這都是真的。樹影婆娑掩映村莊。落日擱置在山頭,夕照鮮明,山谷里一半暗,一半黃。水車從水里吱呀呀爬起來,披染一身夕照,又把光亮一片片卸進溪水。

  老墻寂靜。墻邊竹影漸暗,窸窸窣窣把黃昏搖碎。

  院門寂靜,門環亮在高光里。門扉半掩,輕輕一推,就進了庭院。

  庭院寬闊,潔凈,榴花正紅,枇杷舉起滿樹青果。

  一段流水不知從何處來,在此入世。流水是一個奇跡,清澈、細致、婉約,繞著庭院,穿過屋角,不知又隱于何處。

  夕陽越來越斜,移過庭院,移向階前。階前開著蜀葵,開著薔薇。青石臺階寂靜,石縫里長滿青草。

  夕照涂滿玻璃屋壁。屋內沒有煙火也沒有喧響。簾幕低垂,屋里的人已經離去,或者還不曾到來。

  屋邊園里,瓜豆懸垂,瓜花攀著籬笆,一朵朵地張望,一步步地黃。這是一個審美主義的黃昏,沒有一個人在籬邊,剛鋤完豆,依著鋤頭,微笑而立。

  ——這一場遇見猶如虛構:你用木石、夕陽、流水,虛構一座故園。我借一段黃昏,為你虛構一顆故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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