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熊芯
在金佛山東坡,有兩座從地平線上突兀拔起的奇特山峰,當地人根據山的外貌和山形特征,形象地把兩座孤立的山峰稱為大、小指拇山。
“五一”假期,我有幸與幾名青年作家一同前往海拔1356米的小指拇山,開啟了一段難忘的攀登之旅。
清晨,村口的青石板被晨霧輕柔籠罩,我抬頭仰望,只見層巒疊翠的山峰在濃霧的環抱中若隱若現,恰似孩童倔強伸出的小指,在群山交錯的掌紋間顯得格外俏皮。整個山體造型獨特,既非常見的圓錐形,又似被天公精心雕琢過的泥團,西側峭壁如刀削斧劈般垂直,而東面則圓潤似含苞待放的花朵。這種剛柔并濟的美感,讓我聯想起巴蜀工匠雕琢的懸崖雕塑,既有北方的雄渾筋骨,又蘊含著南方婉轉細膩的肌理。
從蜿蜒曲折的盤山公路走向入口,濕潤的青苔在石階上暈染出深淺不一的墨痕。山腳一排排整潔的房屋錯落有致,屋檐下擺放著沾有泥腥味的農具,無聲地宣告著春播已拉開序幕。
初登山徑,一股異樣涌上心頭。赭紅色的砂巖表面布滿蜂窩狀孔洞,宛如被千萬只蜜蜂蜇過的皮膚。這些蜂巢巖在晨露的浸潤下泛著釉光,手指輕輕撫過,能感受到其細密的震顫,仿佛整座山正在緩慢地呼吸。一路上,干糖花和野薔薇競相綻放,微風輕拂,陣陣暗香沁人心脾。勤勞的小蜜蜂在花間穿梭忙碌,巖縫里擠著卷柏與石斛,淡紫色的花萼上凝著露珠,倒映著深深淺淺的朦朧意蘊。
轉過涼亭,石壁上嵌著半透明的蜘蛛網,幾株嬌艷欲滴的杜鵑花在微風中輕搖,被幾只剛落枝頭的山雀抖落了一地晨露。
當登上海拔1314米處,山勢陡然收束,此處名為“愛情天梯”,實則是天然形成的石梁,寬度不過三尺。這里生態之豐茂,宛如造物主失手打翻的調色盤,朱砂、石綠、藤黃潑灑得淋漓酣暢。色彩斑斕的樹木,葉片上蒸騰著乳白色的霧氣。我扶住濕滑的鐵欄,艱難地爬行,忽聞頭頂傳來清越的鳥鳴。抬頭望去,兩只紅嘴藍鵲正在云杉枝丫間追逐嬉戲,尾羽掠過之處,抖落紛紛揚揚的松針雨,為這險絕之地平添了幾分靈動與生機。
攀至山腰,找到一方平臺,我氣喘吁吁地坐在一塊石頭上。遠處,流動的霧氣中似被人掐開一個紅點,緊接著被暗紅色的光柱彩帶撕開一道口子,瞬間,太陽在茫茫霧靄中劇烈地抖動幾下,萬道金光從云層里直撲大地。野櫻桃樹在霧氣中若隱若現,熟透的果實將石板染作胭脂色。山風掠過杉樹林,帶起層層碧浪,一只小松鼠蹦跳著搖動青棕色的尾巴,大搖大擺地從我身旁跑過,匆匆遁入石隙。
云散日朗,峰巔之上仍是薄霧繚繞,給指拇山平添了幾分神秘。人與山色相互映襯,都顯得那么喜悅生動。
繼續前行,我抬頭仰望峰頂,發現山峰的形態已然發生巨大變化。原本的拇指形態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兩名披著鎧甲的古兵甲士,他們傲然挺立,威武之軀散發著凜然正氣,仿佛從歷史的長河中穿越而來,那兩張歷經滄桑的臉,盡顯厚重的歷史印跡。換個角度望去,山峰又呈現出犬牙交錯、參差嵯峨的壯觀景象,令人嘆為觀止。
硬化的山徑已走到盡頭,取而代之的是依山搭建的鋼梯。這鋼懸梯極為陡峭,堪稱天梯。石階幾乎呈90度直角,攀爬時需手腳并用。
我駐足凝視,稍作調整,然后緊緊攀抓住一側的護欄,目光堅定地向上攀登,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生怕一不留神便墜入萬丈深淵。沒有一絲風,汗水滴在熾熱的鋼板上,很快被熱氣吸干。指甲縫里嵌滿了赭石粉末,衣襟被灌木的倒刺勾出縷縷絲絳。正當我氣力將竭時,忽有一股涼風自頭頂灌下,帶著松脂與野花的清香。抬頭仰視,原來已攀登至峰頂。
峰頂約200平方米,呈半合之勢。兩峰之間有一座天橋,天橋懸空臨壁,膽小的人斷然不敢貿然踏足。
站在觀景臺,腳下云海翻涌,人在云端駐足。遙遠的群山化作黛色漣漪,在云霧中時隱時現。東側崖壁經年風蝕,形成萬千石柱,宛如眾神朝會的儀仗。有根石筍尤為精巧,形若拈花佛手,指尖托著一株虬曲的崖柏,樹冠上居然筑著個臉盆大的蜂巢。金黃色的蜂群在光影中流轉,恍如懸浮的經文字符。
北望,梯田如螺鈿鑲嵌,農舍青瓦上飄著裊裊炊煙。山腳的溪流和高速公路宛如銀線,串起散落的村莊,宛如一串翠綠的念珠。此刻,我方悟“大有”鎮名之妙——天地大美,在此俱足。
取出背包里的涼茶啜飲,發覺背囊側袋不知何時落進幾粒不知名的青澀野果,與周圍蒼翠的樹葉片渾然一色。
山頂稍作休息后,饑餓感襲來,我便匆匆下山奔向蔡幺妹農家樂。好客的主人早已準備了地道的農家菜,大家吃得既開心又暢快!
“熬油茶啰。”隨著院壩傳來的一聲吆喝,大家紛紛涌向廚房。只見系著花布圍裙的蔡幺妹把剛從山里采的新茶先烘干水分,再倒入菜籽油,待油溫升至七成熱,伴隨著“吱吱啦啦”的響聲,茶葉由“短直發”變成了“卷卷頭”,釋放出濃濃的茶香。用漏勺迅速撈起備用,緊接著,一勺臘豬油入鍋,融化后放入茶葉。木瓢登場,觀看的人輪流去感受揉茶的過程,他們試著用勁把“卷卷頭”茶葉擂碎,加入山泉水,煮沸后熬制成金黃色茶湯,放入鹽巴、臘肉、蔥花、黃豆、花生米等,一碗提神醒腦的油茶就熬好了。
原以為油茶就是在碗里放點茶葉,再加點油,就叫“油茶”。當我目睹了油茶的制作過程,方知原來一碗熱氣騰騰、撲鼻生香的普通油茶居然有這么多工序。人生如品茶,熬油茶亦如熬人生,背后隱藏著歲月的沉淀和智慧。南川大有油茶已然成為美食中的一張亮麗名片,不僅讓人食欲大增,還被四面八方的游客廣為熟知。
離開小指拇山后,我們前往嬌子山民宿體驗鄉間民宿風情。暮色將沉未沉,一路上春光明媚、草木蔥郁,一陣微風拂來,風里便飄來花的芬芳與茶的香氣。
山野的褶皺里浮起一層薄霧,金佛山余脈的梯田層層疊疊,青青的玉米苗在風中搖曳生姿,遠處茶山青碧,有人影背著竹簍從坡上晃下來,一聲清亮的調子忽地刺破寂靜:
“哎——太陽落坡背黃喲,妹兒采茶手兒香!”
山坳里頓時充滿了生機與活力。對面竹林深處傳來沙沙響動,一位戴草帽的老漢拄著柴刀直起身,喉嚨一滾便接上:“茶尖尖要等露水干嘞,哥子背柴過山梁!”兩句詞一遞一唱,山風裹著笑聲蕩開,驚起一群白鷺,撲棱棱掠過黛色山崖。
這便是大有山民的日常。山歌不登戲臺,只活在石階旁、田壟間、火塘邊。趕集日的老街最熱鬧,穿藍布衫的娘子們挎著竹籃,步子踩著山歌的節拍,唱《采茶》時,指尖比劃著采擷的動作,仿佛真有一片嫩芽被掐進歌里;戴銀項圈的苗族阿婆坐在檐下繡花,冷不丁用苗語摻進漢調,歌聲如溪水撞上青石,濺起異色的調子。
若是撞見誰家嫁女,山歌更是熱鬧非凡。新娘的紅蓋頭還未掀,兩寨的男女已隔著一道山澗對歌,比箭竹拔節的勢頭還要猛。后生們吼著“大田栽秧行對行”,姑娘們回唱“對門哥哥莫心慌”,即興編的詞兒摻著俚語笑話,羞得云朵也躲進山后,只剩星子聽得眨眼睛。最老的歌王李長根,是大有山歌的非遺文化傳承人,他常蹲在鎮口的老黃葛樹下教娃娃們唱歌。樹皮如他臉上的皺紋褶般裂,嗓音卻亮得能劈開柴。“山歌是祖宗傳的鋤頭,挖得出人心里的寶。”他說著,把一句“山高不擋陽雀叫”揉進童聲的咿呀里。樹下石板路蜿蜒,幾片落葉追著歌聲,飄向遠方的山巒。
霧又起,茶山上的采茶人已散去,山歌卻似露水滲進泥土,待到再發芽時,便是一片青翠的鄉愁。
暮色越來越濃,山嵐自谷底升騰。遙遙回望嶙峋怪石的小指拇山,在氤氳霧氣中好像又活了過來,在數座丘陵的拱衛下,它已收起白天的奇詭,化作剪影貼在靛藍色的天幕之上。我忽然懂得:為何古人稱道“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因為,山是立體的歲月,是凝固的滄海,是值得用腳步丈量的詩篇。褲腳沾著的是蒼耳,袖口殘留的是花香,指間褪不去的赭色,都成為大有山水給予我的最好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