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林衡
雨在屋頂?shù)男∏嗤呱相朽星星校袷歉赣H用瓦刀把瓦桶拍得啪啪響。
清晨,慵懶的雨水從山鄉(xiāng)的困頓中醒來,草在發(fā)它的芽,樹在萌它的綠。魚鱗似的瓦片,像一尾尾寂靜的魚,濕漉漉的。父親也是濕漉漉的,赤著上身,打著赤腳,呼哧呼哧地踩瓦泥,頭頂隆著一層霧氣。
瓦泥是小青瓦的魂魄,得尋最腴潤的土。我老家背后幾百米,一個叫瓦廠灣的地方,就有上好的瓦泥。黏而不澀,潤而不浮,捧一把在手心,能揉出綢緞般的肌理。父親弓著身子,從幾米深的泥坑里掏出瓦泥,又細細挑揀。瓦泥不能摻一顆石子,不然燒出的瓦會像豁牙老人的笑,漏風漏雨。
踩瓦泥總在暑氣最盛的七月,是個費力活。其他人家多用水牛踩,可我家是黃牛,父親怕踩瓦泥傷牛蹄,所以總是親力親為。頂著烈日,父親跳進泥池,雙腳陷進半尺深,汗珠子摔進泥里,炸開一朵朵小花,轉(zhuǎn)眼又被踏平……瓦泥需細細地踩上好幾遍,直至漾開一片琥珀色的膏脂才行。我也踩過,但腳太小,在泥坑里蹦跶著,力量微不足道。
做瓦坯考量的是泥里繡花的功夫。父親拿著一個水桶樣的瓦桶,放在急速旋轉(zhuǎn)的車盤上,然后猛地給它覆上一塊整齊的瓦泥。瓦桶飛快旋轉(zhuǎn),瓦刀蘸水抹平,迅速切下四塊上寬下窄的瓦坯。三伏天的工棚像個蒸籠,父親弓著背重復(fù)上千次劃泥、收口的動作,后頸曬脫的皮落在泥坯上,成了瓦片里看不見的骨血。
燒窯最為講究。父親把干透的瓦坯整整齊齊地碼在瓦窯里,封住窯門,然后吧嗒一口煙,鄭重地選一個吉時點火。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眼睛熬得通紅。父親說燒窯的火候比養(yǎng)孩子更難,火弱了,瓦片是病懨懨的豬肝色;火急了,小青瓦蜷成歪嘴的豬耳朵。
很多年里,一疊一疊,宛如排比句一般的小青瓦,從父親的手間飛出,在家鄉(xiāng)的屋頂一片燦爛。直到水泥鋼筋的樓房拔地而起,它才逐漸退出鄉(xiāng)村的歷史舞臺。就像父親,辛勞一生,佝僂了,蒼老了,成了小青瓦般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