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夢潔
水墨畫,常用水墨交融繪出山水雄渾,墨色濃淡營造層次立體,凡賞畫之人平心、靜氣、凝神,便能從那落紙煙云中品出——暈有暈的風姿、染有染的潤澤、枯有枯的嬌艷、潤有潤的恬靜。
水墨畫雖有大量留白、但又主題鮮明,讓作畫者有筆觸可落,或山水、或花鳥、或人物,古有北宋文同《墨竹圖》、元代黃公望《富春山居圖》、明代徐渭《水墨牡丹圖》,近有徐悲鴻《奔馬圖》、齊白石《墨蝦》等傳世。
水墨又常與詩詞相伴,比如提起“墨梅”,孩童時就將“我家洗硯池頭樹,朵朵花開淡墨痕”牢記于心,直到見著北京故宮博物院珍藏的《墨梅圖》,渾厚墨色間一株老梅,虬干挺拔、枝梢瀟灑,偃仰之間似互相爭讓,枝頭白梅怒放、枝蕊參差交錯,才識得“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
自此,再讀詩詞,總想尋些水墨畫看看。讀王維《山居秋暝》中“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便可看他自己所作《雪溪圖》;讀蘇東坡《惠崇春江晚景》中“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便可看惠崇所作《秋浦雙鴛圖》;讀鄭燮《竹石》“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后,我竟機緣巧合在桂林陽朔一處古戲臺上,遇到了他繪“竹”的真跡,真是讓人興奮。
最近陪孩子讀到李白《清平樂·畫堂晨起》“應是天仙狂醉,亂把白云揉碎?!?/p>
她抬起稚嫩的小臉問:“到底是誰把白云揉碎了去?”我竟一時語塞。正是冷冽的大雪時節,除了刺骨寒風在窗外呼呼吹,南方小城里太陽都暮沉沉地少見,哪有天仙狂醉?
她不依不饒道:“要不,去最高的地方吧?”“最高的地方會摸得到云嗎?”“最高的地方會不會把云變成雪呢?”……一時興起,決定陪她去臨近的金佛山碰碰運氣。
金佛山最高海拔2238米,因此從西坡先乘巴士、再索道上山,是登頂最溫柔的選擇。從索道口下站,氣溫陡降,兀地將人從山下滿目青翠扯進山上蒼茫的雪景里。
這是金佛山第一場冬雪,原以為,毛絨般紛飛的雪造不出多大的勢,誰知除了腳下的路還坦蕩蕩的裸露著,其余地方都不同程度地浸著白。
初雪洋洋灑灑下得活潑,仿佛知道這是冬日里不錯的落腳之地。道兩旁的竹枝不過一夜功夫,便被軟軟的雪所覆蓋,再以自身之清白施以墨綠、染以淡綠,竹葉工細巧整地低垂著,這是竹葉一年里難得安靜的時刻。偶有竹葉兜不住的小部分雪,就順著暖陽的一呼一吸落到石頭上緩緩化開,從山石的凸起處開始浸染,逐漸向低凹處過渡,石頭則有節奏地由暗灰淡向炭灰、昏灰、銀灰、亮灰,那一滴雪也用整個生命濃度來完成了濕漉漉的染色。往深處走,箭竹林消失了,迎來一片方竹林海。
金佛山的竹與別處不同,世人皆知竹子是圓的,金佛山方竹卻呈方形,用手輕握有“方”的感覺,但它橫切后的內里卻是圓的,外圓內方的形態使其在一眾竹中成為特殊的一類,故而有著“胡為而圓今此君能方矣?蓋其德也全”的特指。到了冬日,喬木之下的方竹巧妙地躲開冰雪的重壓,寒風把竹葉描得高低交叉、虛實相間,玉屑似的雪末兒從縫隙里飛落,讓竹林腳下墊起一層松軟的白雪,竹枝、竹葉上有凝結的小冰晶掛著,在日暈之下映著柔光,畫面仿佛顯得豐富、溫暖了。雪是純白之物,它飄向土地,也只飄進那些心中留有空地的人。
到金佛山,絕不能錯過絕壁棧道,山上的好景兒被棧道珠鏈般的串著。棧道緊貼崖壁盤旋而上,崖邊已被云霧籠罩著看不清腳下深淵,只得側身而行,伏著一側千重巖壑的崖壁小心向前挪動。這時顆粒似的細雪開始亂舞,急匆匆撲向我臉頰又撞向別處,心也跟著起伏,只聽得腳步在雪上踩出短促而輕微的嘎吱聲,直至走到燕子洞,才得以喘息。
抬頭被所見之景一驚,漫天洋灑的飛雪,將一幅巍峨聳立、綿延入川的水墨畫囫圇個兒地鋪展在我眼前!遠處天山共色,雪在蒼茫間沉浮蕩漾,云霧在天邊流動又在山間繚繞,層疊的山尖被積雪染白,山上千萬種植物高矮不一、明暗不同像是蘸水的筆染花青、藤黃、墨自然過渡而成,向陽面的山石像是用赭石加墨烘色而來,輕重變化勾勒出山石、峰巒的體積、質感及種種脈絡紋理,幾縷煙跡又潤出了模糊之感,竟讓腦海里霎時回蕩起“金佛何崔嵬,飄渺云霞間”的絕響。
這時,女兒問我:“所以,金佛山尖尖上住著天仙嗎?那天邊到底是霧是云還是雪呢?”
我想,那是金佛山冬日獻出的人間水墨,至于天仙是誰,會不會就是站在山中豁然自由的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