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 林
幸福院周邊的山不高,但蔥綠,好看;石板路不寬,但光滑,好走。20年后,我再次來到這里,尋找對母親的記憶。進入院子,院壩干凈,曾經留下的腳印似乎還有痕跡。從青石板走過,上五步石臺階,坐在屋檐下,聽著有節奏的雨滴聲,閉上雙眼,時光似乎倒回到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那一幕幕往事慢慢向我襲來。
晴朗夏天的早晨,一天中的第一縷炊煙從瓦縫中飄出,陽光從櫻桃樹梢穿過,慢慢鉆進了東邊底樓屋的門縫,嫵媚的陽光敲醒了這里的老人和孩子,院子于是沸騰了起來,新的一天在晨光中誕生了。七十多歲的老人張二媽、李三媽、趙幺媽微躬著背,開始打掃院壩。四個稍年長的孤兒,兩人一組抬著水桶去一公里外的水井抬水。年近八十的李三公已準備好砍柴的斧頭和背柴的繩子,慢慢推開了大木門,一會兒就消失在了有些陽光和霧氣夾雜的朦朧中。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母親都是圍著柴火灶做能讓孤兒和老人吃得飽的早餐,母親美好的青春似乎就在這煙熏火燎中慢慢流逝了。近30年里,母親送了10多位老人安詳到了另一個世界,撫育了10多個孤兒走出了幸福院厚實的大木門。這平凡而沉默的過往只有到了自己都經歷了養兒育女,照顧年邁的父母之后,才從心底里感受到了母親的平凡與偉大。
鄉下人把過春節叫過年,幸福院常年近20個人的大家庭,10多個不同姓氏的孤兒和老人圍在一起,年飯前必不可少的是母親都要給每人發5塊錢的壓歲錢,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鄉村,這是大錢。年夜飯是一年中最豐盛的晚飯,桌上有八個大土碗,碗里裝滿了大魚大肉。吃完年夜飯后,老人們圍著火爐守夜,柴火燒得很旺,把老人們的臉烤得通紅。老人們輪流講他們一生中的往事,講有過的丈夫,有過的子女,疼人的父母,講最終他們都是怎樣地離去了。他們還講自己來幸福院后,這里有飯吃,不挨餓,有衣穿,不受寒。孩子們吃完飯就到門外放鞭炮去了。到下半夜,老人們三三兩兩回到房間去睡覺,年就算過完了。
順著屋檐向左走進堂屋,左邊光線最暗的角落,是老人在這個世界上最后停留的地方。壽終正寢的老人,每次都是母親給他們穿上早已準備好的壽衣,蓋上壽被,點上油燈,停放在木板上,旁邊火盆里燒些紙錢,讓他們最后也能圓了有人送終的心愿。每一次葬禮,母親都盡量把它辦得體面些,讓這些孤獨了大半輩子的孤寡老人在寧靜的山村最后享受一次熱鬧與風光。母親照顧著他們的生前,過世后還惦記著他們的冷暖。
孤兒們到18歲時就要離開這個地方,回到他們來時的家獨立生活,自食其力了。一個一歲時被母親抱著來這里的熊姓孤兒,從進門那天起,她真名就沒被叫過,都叫她熊姑。18歲時,她離開院子這天,硬是抱著母親淚流滿面不離去,她說她的家在這里,她的母親在這里。院子里老人和孤兒都彼此當親人,我的母親自然成了老人的女兒和孤兒的母親這雙重角色。作為女兒,是為老人們養老送終;作為母親,要哺育孤兒長大,在孤兒們結婚時坐在堂屋上接受作為母親的跪拜。每當有這樣悲喜的日子,老老少少都忍不住要流一場淚。
老人們生病了和彌留之際是最要緊的日子,飯要喂到嘴里,半夜得給生病的老人翻翻身,要離去的老人什么時候離開,還真看不出有個準,多的時候要守上十幾個甚至幾十個夜晚,母親不愿讓這些孤獨的老人在沒有人的陪伴下孤獨地離去。
父親在縣城工作,每年都會給幸福院拉兩車大煤,鄉親們只要聽說幸福院的煤到了,都會挑上籮兜,背上背兜來運煤,很快一大卡車煤就搬進了幸福院的家里。鄉親們酒足飯飽之后,母親讓所有運煤的鄉親都自己挑最好的煤,能裝多少算多少,挑著背著回家,也算是運煤的報酬。每當母親把鄉親們送出大朝門外,看到鄉親們說說笑笑的背影,母親站在夜色下,臉上的笑容是那么滿足。
春綠秋黃,日落日出,20多年的光景似乎一晃而過,但靠每天周而復始堆積起來的日子似乎又很漫長,檐溝邊的一股涓涓清泉常年都一個節奏地流著,朝門開關門時的叫聲始終是那樣嘰嘰嘎嘎的,天天都在重復,年年歲歲的時光似乎在這里靜止了一般。在對孤兒和老人的迎來送往的歲月中,母親也在老去,似乎越來越拖不動這個大家庭了。在她50歲那年,鄉里找了個王姓青年接任了幸福院院長。
母親是在一個春暖花開的上午離開幸福院的。早飯后,孤兒、老人和幾十個鄉親,還有公社黨委的魏書記都聚在院子里。魏書記說母親作為一個有近30 年黨齡的黨員,一個人撐起了這個家,含辛茹苦撫育孤兒,照顧老人,幾十年每月只有10塊錢的工資,也沒向組織伸手要過一分養老錢。母親說了些老人們要注意冬天少出門,孤兒們大熱天不要下河游泳,不安全。母親又說自己是從舊社會過來的,是中國共產黨解放了她,公社安排的事就要做好。母親還講了些什么我也記不清了。
臨走時,母親和老人、鄉親們拉了拉手,抱了抱孤兒,上車的時候大家眼里都噙滿淚水。
母親到縣城生活的幾十年,有時也回到幸福院去看一看。盡管母親在歲月中慢慢老去,有些記憶開始模糊,但幸福院那些人那些事,母親總愛在我面前清醒地提起,對那些老人和孤兒的記憶似乎從來就沒滑走過。
母親85歲時,身體越來越差,也意識到可能時日不長了。在還勉強走得動的時候,母親讓我陪她再到幸福院去看一看。這時幸福院已搬到了鄉上漂亮的新家里,昔日的木屋、土墻屋已拆掉。滿頭白發的母親,有些吃力地躬下身拾起一小塊瓦片,半天都拿在手上。我也拾起一個銹蝕的小瓷盅,我看了看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時留下的東西,瓷盅上面的字有些模糊,好像寫的是為人民服務。天色漸漸晚了,只聽母親輕輕地說該回去了。我扶著母親沿著來時的路,融入了披著晚霞的暮色中。這時我突然想到這樣的詩:一片葉落在哪里都是歸宿,一朵花開在哪里都是芬芳,一個人走到哪里都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