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湖之上
發布時間:2024-11-19 08:50:23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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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瞿庭涓

  碧綠

  就重慶而言,南川的金山湖稱得上是大湖。

  隨著喜馬拉雅造山運動的開始,重慶地區地殼在豎直方向持續抬升,同時又在水平方向受到擠壓,褶皺山系逐漸形成,湖泊慢慢消退。

  到了清代,清乾隆《巴縣志》干脆記了一筆:“巴邑,鱗比皆山,無湖澤陂……”

  再后來,重慶以極端劇烈的方式實現了湖泊界零的突破,在清咸豐六年,黔江發生了6.25級地震,山崩堵塞溪流形成了小南海堰塞湖。

  新中國成立以后,隨著水庫建設技術的進步,攔壩成湖越來越多,重慶這座群山矗立、江河奔涌的城市,終于迎來了眾多湖泊的補位,多了幾番靜水流深的柔美景象。

  金山湖是典型的山谷型湖泊。

  它位于南川金佛山南麓的頭渡鎮,“178”環線28公里處,海拔840米,是國家確定的172項重大水利工程之一,也是重慶首座高海拔大型水庫,據說水深100多米,總庫容高達1億立方米。

  在重慶暑氣仍熾的9月,初到金山湖營地,就被喀斯特山谷中這一汪明媚的碧綠所擊中——目之所及,莫可名狀,是“乾坤日夜浮”,還是“涵虛混太清”,是應“煙水獨忘機”,還是應有所期盼等到“載酒來時”?

  長久地凝視后,片刻須臾間竟收獲了“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的心境。

  等風

  同伴們邀約著去滑翔。金山湖一側的半山腰上有一處緩坡,前兩年建了一個航空飛行營地,起飛場有18.5畝,獲批空域半徑10公里。整個滑翔就是從山地到谷底,落腳點正好是金山湖營地。

  清晨七八點鐘,金佛山被朝陽輕輕鍍上薄薄的一層金光,沒有蟬鳴,也沒有鳥叫,路旁的野棉花迎著陽光開著紫紅色的花,一切都像剛蘇醒的模樣。

  谷底的金山湖從山上看下去,卻像是在群山峻嶺中蜿蜒的河流形狀,湖水的藍綠色似乎還在混沌中,陽光只在湖面上淺淺地灑金。

  隨著時間的推移,陽光一點點地具備了熱度,這一點熱度開始促使山地的氣流形成,并沿山坡上升,和煦且穩定。

  當在起飛場上助跑后,滑翔傘打開,這樣的風就可以穩穩地托住,產生讓人安心的滯空感。

  清晨的氣流與前一天晌午的氣流完全不一樣。

  前一天因為氣溫較高,山坡氣流上升強烈且不穩定,我們換好裝備在烈日下焦急地等待起飛的時機。等待的時間越長,對不可知、不可控的事物就多一分隱憂。

  但就像電影《等風來》里的一句臺詞:“不管你有多著急,或者你有多害怕,我們現在都不能往前沖,沖出去也沒用,飛不起來的。現在的我們只需要靜靜地,等風來。”

  等風來,也等風去,等風強,也等風弱,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人與大自然脾性的依存關系。

  大風一直刮著,教練果斷叫停了滑翔。據說晚上也不太適合滑翔,山頂降溫快,氣流沿山坡下沉也快。

  有種感覺,金山湖像是每天把天地間最后的力量吸納整理,經過一晚的休養生息,第二天又緩緩吐出,開始新的循環。

  起飛

  永遠有人醒得比山谷還早。我們抵達航空飛行營地時,已經有年輕女孩在起飛場搭建的棚子里直播。

  她跟直播間里全國的網友們介紹說自己是地道的南川農村女娃,現在用無人機連線推介重慶金佛山的滑翔運動。

  有人點歌,她大大方方來了一首應景的《自由飛翔》:“在你的心上,自由地飛翔,燦爛的星光,永恒地徜徉,一路的方向,照耀我心上,遼遠的邊疆,隨我去遠方……”

  航空營地的老板老周也是一名飛行教練,大學畢業后因為愛好就開始扎身低空飛行這一行。皮膚黝黑,應該是在這山谷每天循環往復的饋贈。

  他話不多,默默地做著起飛前的準備,認真整理著傘翼和每一根拉繩,也在觀察著風。

  我在地上撿了一朵被人折斷卻還新鮮的紅色大麗花別在胸口的裝備上,準備我人生的第一次起飛。

  教練在我身后,他讓我向著金山湖大橋方向奮力奔跑——但我仍然低估了山間微風與滑翔傘翼對撞后的強大力量,它讓我舉步維艱——

  傘翼在向后死命地拖拽,我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跌跌撞撞完成了向前的助跑,但是在起飛的那一剎那整個人就釋然了,好像是人生某一階段特別難熬的時刻熬過去了,就會用一個前所未有的角度欣賞到美不勝收的景色。

  是的,陽光透明,風是那么溫柔地陪伴著我,耳鬢廝磨著,呢喃著,群山在我腳下,瀑布在我腳下,方竹林在我腳下,野棉花在我腳下,小鎮在我腳下,大湖在我腳下。

  山谷間的滑翔可以平穩,也可以激烈,隨著飛行教練的意志控制動作,急降,或是空中蕩秋千。

  金山湖又平靜地收納了我們所有的歡呼和尖叫,藏于波光之中。

  攀爬

  在金山湖營地降落后,金山湖對岸柏枝山上,已經有了第一批人在“飛檐走壁”。

  頭渡鎮的上午,恰好在金山湖處分出了陰陽,航空營地所在的金佛山是陽,飛拉達攀巖所在的白芷山為陰。在陽光未抵達柏枝山的上午時段,正是攀巖的好時候。

  我們抓緊出發,連蒙帶問終于找到飛拉達攀巖步道的入口。

  飛拉達是意大利文Via Ferrata的音譯,又稱巖壁探險或鐵道式攀登。

  柏枝山用一句話可以形容“其山惟石,壁立千仞,臨之目眩”。但對勇敢者來說,這更像一種召喚。

  柏枝山的飛拉達有兩條線路,一條主供初階攀登者和孩童體驗,用時半小時左右,一條需要攀爬接近山頂,高差180米,用時最快都得一個半小時。剛剛才結束滑翔的我們,以一往無前的姿態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第二種。

  飛拉達教練在起點處強調各種攀爬要點,比如,攀登時必須始終與生命鋼纜保持連接狀態,每段生命鋼纜上只能連接一個人,通過中間錨點時始終保持至少有一根挽索臂與生命鋼纜連接……堅硬的山體,鋼鐵的支撐,與人體之間的聯系也需要小心翼翼地維持。

  這是我第一次那么近距離地感受到與山強烈的依存關系。山石不涼不燙,山風不激不厲。當奮力向上攀爬的時候,我腦海里居然浮現出了金佛山的金佛洞。

  金佛洞的熬硝場地曾被世界著名巖溶學家保羅·威廉姆斯稱之為“世界上最大最古老的工業遺址”——而硝是制作火藥最難得到的一種原料。金佛洞還有一條物資暗道直通被稱為“不敗之城”的龍巖城。宋蒙大軍在龍巖城對峙長達18年,最終蒙軍敗北,這也與硝在這里用于軍事密切相關。

  山石近乎貼面,我在想,這粗糲的山石背后,是否會是一個熬硝的洞穴,700多年前是否也有人像我們一樣攀爬著輸送硝石等物資。

  那一刻竟然生發出出征的豪情與喜悅。

  山腳

  但事實證明,我們選擇第二條飛拉達線路是過于樂觀了。

  滑翔可以“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但飛拉達只能靠自己的核心力量和上肢力量。

  我和同行的羅編輯很快成為這一輪出征勇士中落荒而逃、鎩羽而歸的兩人。用于攀爬抓握的手套薄了一些,手掌與扶手的頻繁摩擦逐漸轉化成疼痛,騰挪間手臂開始泛酸僵硬,雖然有同行兄姐的鼓勵,但仍然很快敗下陣來。

  出征勇士沿著攀爬道垂直而上,然后像翻書一樣折到了山體的另一側。

  我們仰望著他們,看著他們逐漸淡出了我們的視線,又聽見他們的聲音慢慢遠去,我和羅編輯在山腳下竟感受到了巨大的落寞。

  我們倆默默地數著自己爬了多少步,羅編輯說她6步,我說我是43步,然后我們雙雙沉默了。

  “飛拉達應該在起點處設一個‘鎩羽’茶舍,專門給敗北的勇士喝一口熱茶,畢竟這里風景還是蠻好的。”劇烈運動后還喘著大氣兒的我,看著下方綠得那么藍的金山湖提議說。

  在這里可以梳理多少人生折戟后的體悟——譬如,人要量力而行,不要眼高手低;譬如,要正確地評估自己,走好自己的賽道。說著說著又高興起來了,我突然低頭發現腰間捆得鼓鼓囊囊的一個小包裹,原來是跟老板要的準備飛拉達登頂時大家能合影的旗子。

  于是,一生要強的女人像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隱藏款使命,戴好裝備,又奮力攀登了4步,固定好休息鎖扣,假裝登頂地拍了一組照片。

  我們高高興興地離開了,沿著金山湖的步道,沒有遺憾——他們征服了山頂,我們也征服了山腳。

  大湖之上的路,還有150公里。

  我看過春天金佛山的杜鵑花海,我采過茶樹村古茶樹的春茶和高海拔的方竹筍,也在冬天滑過雪,但我還想去銀杏村看古銀杏樹在秋天大氣磅礴的金黃,想去山王坪看水杉林柳杉林“一半春色一半秋色”,還想去風吹嶺看一瀉千里的云瀑……

  任世間萬千變化,大湖不悲不喜,我們仍在其中。

  (作者系重慶市作協會員、重慶新聞媒體作協理事、重慶市十佳書評獲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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