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夢潔
生活在沒有大江大河的小城,水是抽象的。
故而總喜歡古詩里帶有“水”的句子。比如“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比如“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再比如“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水,可蓬勃、可壯美、可蜿蜒,水是任何可想象的畫面。
可那畫面總不真切,它來自人為印象,有一段刻意浪漫的形成過程。直到友人邀我一道徒步,我遇見了碧潭幽谷。
它是怎樣慢慢沁入我的眼呢?一進山門,道路兩邊的矮樹小心翼翼地整齊排列,淺綠、墨綠、深綠、草綠、橄欖綠,它們在枝與枝之間相互擠嚷著,綠得靦腆。樹的兩邊就是山了,年年歲歲的綠長在山石身上,山也收獲些柔情,有意遮蔽起棱角鋒利。陽光進了幽谷,透過那些綠變得斯文,它嘗試觸碰伸得最高的嫩葉,順著擰得更緊的樹瘤子,灑在光溜溜的石頭上,最后索性仗著好時候從縫隙里灑得滿地,一發不可收拾。走著看著,路在腳下漸漸收緊,等回過神已走在木板鋪就的進山步道上。步道一邊是山、一邊是水,因此步道和山石連接的窄邊竟養成了一路“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的可愛小景。我呼吸到了新鮮潮濕且帶著涼意的空氣,感到豁然輕快。人,常會因為眼前景色動情,甚至突發些好奇心。
愉悅的我,硬生出一個可笑的好奇心——尋找“碧潭”。不難理解,“碧”者從玉、從石,青綠色;綠,自進了幽谷已滿眼皆是。“潭”意為深、深邃,那“潭”在何處?水往低處流,最深的水不應蓄在山腳處?可進山時初遇見的只有看起來清清的、亮亮的一汪水,等陽光稍微一晃開,仔細才能瞧見水面倒映著盤桓在山石上的枝丫和長在山谷里的鮮潤綠色。于是,我拿起登山杖,決意去找“潭”,去尋找答案。
開始上山的路并不難走,大都平整,坡度適宜,路面偶有凹凸也是實在拗不過原生的巨石,只能量體裁衣將鋪路的木板鋸去一節,順了石頭的性子。路過的人更愛在冒出的石頭上踏上一腳,鉚足勁緊趕著下一步。那一汪碧水像貪睡的少女在旁側懶懶躺著,只等輕風來吹動衣袂,稍微吹皺水面,毫無聲響很容易被路人忽略。平坦——對于登山的人沒勁兒,山頂才有風景,前方才有答案。漸漸地,步道隨著山勢有了起伏,多走上一陣,呼吸也變得起伏。深深地一呼一吸間耳朵越發清靜靈敏,流水開始發出或急或緩的聲響,經窄處的流水從高處石頭囫圇個地沖刷下來,由高聲的嘩啦聲走向低沉的咕咚,每一聲相伴著鳥鳴,還來不及在激起的層層白浪里沖淡,淙淙水聲就緊接著沖刷在耳畔了。流經寬闊處,潺潺水聲變緩,也變得輕巧,只在碰到邊沿石頭處發出汩汩聲,這時會忍不住捕捉水流那些活潑的小動作,它把揉進水面的樹影、石影、人影輕輕扯碎,又一茬接著一茬將畫面還原。
路過一處水路,需要借著石墩布成的梅花樁踏過,石樁約高四十厘米,雖排列均勻但間隙挺小,我這般膽小之人選擇在石樁間涉水而行。水剛好漫過腳背,涼氣和漸變暗綠的山色一起朝人撲面而來,但放下褲腿、往上走又是另一番光景。沿著水岸走,會遇見玩耍的小猴在亭子的石凳上悠悠坐著,你路過看一眼它,它便回望上一眼,不覺緊張也不覺稀奇,你若上前攀談兩句,它也不躲閃,低眉順眼在你身邊繞兩圈。繼續往前,平緩處,不知哪里出來慢吞吞俯身喝水的牛,驕傲昂頭涉水的大白鵝,身邊未見得主人,也不見有繩索套著。幽谷之中,也許幸得有水,我與它們都有了漫步之處。
幽谷的水不止淌在低處,更有些掛在石壁上。尤其是行至仙蹤峽一段,一路的石壁上都有肉眼不得見的地方涌出微泉,涓涓細流把石壁浸潤出一層近乎墨色的厚厚青苔,壁上的植物也在長流不斷中生得鮮潤,葉尖上的水滴也綠得亮堂,這是幽谷里又一次燦爛。過了仙蹤峽,便是串珠潭,大大小小相連的清澈水潭藏在谷里,尤其中間近似圓形的水潭連在一起更似串珠。正值盛夏雨后,流水穿成串自上而下涌動,水光水色將圍欄照亮了,也攝入我的心坎,平時里窩著的愁悶一下便舒展開來。
越往上走,山勢陡得越耿直,有些拐彎處得雙手扯著鐵鏈往上,腳下是石,山上是石,原本的水路里也是壘砌的山石。上游的水是在巨大的山石間側身而行,這讓億萬時光里滾落的山中巨石顯得溫潤,討人歡喜。拾級而上,有時便只得水聲,不見流水了,忽而聯想到白居易《琵琶行》的詩句“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卑橹拜p弄慢捻”的流水聲,心里不經意間感受到了那種寧靜之美。整個世界完全沉寂,只有水聲在耳邊清晰得令人吃驚,微微水聲從四面八方將人包裹,往前走身后的水聲就漸行漸遠,身前迎著你的又是新的節奏。幽谷好像一直就在這樣的樂章里輕輕醒著,用潺潺水聲與交織鳥鳴向每一位路人溫柔低語。
它好像什么都沒說,我又仿佛聽見了許多。
穿行五公里,眼前樹木愈加茂密、水也漸漸沒了來處,我亦未尋得潭水。積水而成、深不見底的“潭”到底在何處呢?幽谷一行,深澗鳥鳴綠蔭,也許每個人的心系在哪里,那汪潭水便在哪里,要是無風,那汪潭水就如同進山時初遇見一樣,清清的、亮亮的。